校园里的快乐五一

火车在桃村停了下来,先前上车的乘客大多在这一站下车,躁动的车厢渐渐变得安静。我从卧铺上下来,坐在窗边。刚过五点,东边泛起浅淡的白色,映着天空中几抹薄云。到终点站还有三个小时,我心中的愿望愈发殷切了。

那一年我十八岁,身穿一件淡蓝色白格花纹短袖和牛仔裤,背着双肩包,手里拉着一个行李箱,由家人陪着来到威海上学。满载着学生和家长的大巴车开到了一条长路前,路的尽头隐约能看到一座苏联式风格的大楼。路两旁是学生们临时支起的摊子,叫卖着一些生活用品。等走到了学校门口时,我的怀抱中又多了一个脸盆。

从校门进去,迎宾道两旁的水杉笔直地高耸着,校训石坐镇中央,那座苏式大楼是哈工大的标志性主楼,端正地坐落在学校的中轴线上。校园里景色正好,不过一路上肩挑手提,舟车劳顿,此刻我只想早点去宿舍放下行李,再细细欣赏校园的风景。我们跟着人群,经过一段弯弯绕绕,终于来到了公寓,门前的景象却让我黯然。宿舍紧临一片荒地,刚刚下过了雨,地上愈发泥泞,只有两台挖掘机奋力掘土。新建的宿舍楼被这泥地衬托着,显得灰头土脸。看到校园里这番落寞景象,我只能尴尬地挠挠头,感叹自己高考不利,甚至萌生一丝退却的念头了。

进到宿舍,领过被褥,和天南地北的新室友们打过了招呼,终于安顿下来。妈妈要帮我铺床,我却执意要自己来。唉呀,妈,我已经能独立生活,你们不要管我了。我当时大约是这样想的,希望早早显示出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的独立性,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有趣。

收拾妥当之后,我们便从学校的后门出去,后门外是一条依山傍海的公路,向北是一座翠色的小山,往南便通向大海。淡金色的沙滩顺着公路延伸过去,一道道海浪缓缓地飘来,轻柔地抚摸着岸边,荡起一层层白色的泡沫。沙滩上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一种小蟹,不过拇指头大小,呆立着捡食海草,被人惊扰便机敏地卧入湿软的沙中,只留一个小孔暴露在外。清凉的海风随着海浪吹拂而来,带着海水的湿润和海藻淡淡的腥气,让人觉得心旷神怡,我先前的不满和失落便被吹去一大半了。

往后几年的时光里,我时常在这海边散步,感受着海风轻轻吹着我的脸庞。清澈的海浪声从远方传来,流淌进我的耳中,慢慢地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下了火车,海滨清凉而湿润的空气包裹着我,在这里生活的回忆被水汽滋润,一点点变得鲜活起来。临近五一假期的末尾,街上行人稀少,这座小城又恢复了往日里安静而清淡的气质。出租车驶过古寨西路时,城区倏然开阔起来,待汽车转到文化中路,再向前行驶一截,宋健楼的圆顶便远远地映入了眼中。

从我毕业离开学校之后,已经过去了五年。今年的五一假期,舍友李超要在老家泰安举办婚礼,宿舍三人便从各地赶来为他庆祝。借着这个机会,便心想着绕道威海,重归母校。

我们在校门口那条熟悉的长路前下了车,工大路在学校百年校庆的时候修整一番,路口立起一个星环状的雕塑,那是一颗以哈工大命名的小行星。路中央筑起花坛,里面栽着苍翠的松树,路两旁小店林立。经历了疫情,许多店铺已悄然无踪,不过那几家熟悉的小餐馆还开着,我心头一喜,仿佛看到当年三五好友聚餐小酌的快乐情形。我们就这样沿着工大路慢慢向学校走去,主楼的尖顶一点点变得清晰可见了。

从校门进去,清风悠悠,水杉依旧,往日的回忆如同海浪般在我心头激荡起来。熟悉的校训石巍然而立,工大的校训质朴无华,只一句规格严格,功夫到家。第一次听到时,我的内心颇有鄙夷,觉得粗浅直白,毫无美感,远不如隔壁山东大学气有浩然,学无止境那般宽阔辽远。然而求学数载,理实交融,我终于慢慢发觉这两句平实的校训,是对于一个理工科学者至高无上的要求。只可惜年轻时我急功近利,很多时候只唯分,不唯实,现在看来,自己是大大地辜负了校训劝勉,想到这里,我的脸上有一些微微发烫。

校训石的背后,一条笔直的石板路径直通向主楼,路两旁是一个小花园,里面栽着春梅几枝,再向前便是两池清水,一盈一缺,其名日月,日兮月兮,和聚生明。这一汪小小的日月湖,应当是学校希盼我们终能成为通识明理之人吧。

我们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时值五月,南方暑意渐渐酝酿起来,而胶东仍是一番疏冷气息。日月湖里,去年的荷花枯茎依然挺立着,岸边柳树抽了新芽,在微风中轻轻飘摇,残荷新柳,相映成趣。湖水倒映着主楼淡白色的身影,我看着不远处这一栋宽厚巍峨的苏式建筑,心中的感觉却渐渐复杂起来。

从进校门的那一刻,我便有一个隐隐的忧虑,只怕五年过去,学校于我变得陌生起来。而今我坐在这日月湖畔,看着这再熟悉不过的景致,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感伤。学校的格局已定,短短几年又怎会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这五年过去,我的境遇已经改变许多,早已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了。

大约是五一假期尚未结束,校园里人迹寥寥,我们好不容易拉住一个学妹,让她帮我们在主楼门前的台阶上拍了照。毕业的那一天,主楼广场一片热烈气氛,少年终得学成,好不意气风发,同舍四人身穿黑袍金领学士服,头戴流苏垂悬方圆帽,站在主楼台阶上合影留念,我们笑着,唱着,将手中的学士帽高高抛起,那帽子像是一只黑色的雨燕,伴随着我们的欢呼声,和青春一起轻快地飞向了远方。

十一公寓旁边的荒地后来建成了一个小花园,何时建成的我已经记不大清,大约是大二的时候。夏天傍晚空气湿热难耐,下课之后,舍友几人便身穿背心短裤,提着澡篮,踩着一双拖鞋,从这花园里穿过,慌慌张张地奔向澡堂子。工大男多女少,男浴供不应求,如果去的晚了,只怕是要在门前排起一条长队。澡堂里雾气氤氲,花洒喷出清热的水,洗去一身暑气,待洗的舒服了,几个人再慢悠悠地穿好衣服从澡堂里出来,头发上还挂着点滴水珠。这时候最好去大服二楼买些油炸小吃,用竹签扎着,配着清凉饮料慢慢品尝,十分愜意。我们顺着学子路步行街溜达,人行道上齐整地栽种着梧桐树,梧桐果是一个个浑圆的小球,看似坚实,用脚轻轻一踩便噗地爆开了,里面的梧桐絮四散飞出,像是蒲公英一般。

到了冬天,气候就远远不如夏季这般讨喜了,那时我还年轻,尚未领教过这座海滨冬季肃杀的威严。记得大一的那年冬天上午下课,天上浓云黯淡,忽而飘散起几缕雪花,我便有了一种乍入初冬的欣喜。只是不足一顿饭的时间,那雪便凛冽起来了,伴着从海上呼啸而来的凶烈季风。从食堂出来,被风撕碎的雪沫向我迎头劈开,把我的脸庞打的生疼,一瞬间我几乎要被风吹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了。此时我早已无法保持北方人面对大雪的矜持与优雅,抱着脑袋狼狈地奔向宿舍,算是领略到了威海狂风疾雪的威力。从那以后,冬季洗澡变成了令人头疼的事情,我们厚帽绒裘,严阵以待,从宿舍出去便长途奔袭,只捣澡堂,等到洗完了,便火速穿衣,捂着脸挡着风,连滚带爬地跑回公寓,迅速脱衣上床,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外边妖风阵阵,海浪涛涛,房内羽被缠绵,暖意洋洋,宿舍几人便在这喧嚣的声浪里安然入梦了。

五年过去,十一公寓还是那般亲切的模样,像是一处归巢,静静地等待候鸟归来。我们没有进去,只是在外边望了一眼,当年的108宿舍,现在又庇护着来自何处的学子呢?公寓的红砖衬着远处碧蓝的大海,我好像又听到那些日子里宿舍传来的一阵阵欢声笑语。

公寓旁的观海路,向东慢慢延伸到了学校后山,当年只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滩,后来这荒滩上慢慢建起花园,赛车场,活动中心。大四那一年,新的图书馆也落成了,只可惜那时已临近毕业,我只去过几次,对她里面的印象寥寥无几。我坐在后山花园的长凳上,黄海的清风缓缓吹来,让我忍不住眯起了眼睛。我从书报亭取走一本陈年杂志,随意翻阅,主楼耸立的楼顶遥相作伴,精致小巧的博物馆在松林中静静酣睡。当年对母校诸多抱怨,都随海风飘散去,如今我却只念及她的好。

M楼是我们当年上课的地方,大学第一堂课是工科数学分析,授课的金老师是一个瘦削的朝鲜族男人,带着一副金边眼镜,标标准准的学者模样。金老师治学极为严谨,在学生中口碑颇高。当年工数课每周都安排答疑,我记得临考前几周,我对有些知识点心存疑惑,便来找金老师讨教,金老师坐在M楼的教师休息室里,披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一支钢笔正在学生作业上细细批阅,我便站在一旁,趁他批阅的间隙上前请教。听了我的问题,金老师从一旁抽出一张纸,纷乱的公式便信手拈来,再为我一点点讲解。我资质愚钝,常有一些基础的概念混淆不清,金老师听了难免皱眉,大概是心想你这个学生,是不是又上课走神了。虽然如此,他依然耐心地帮我细细推导,我也因此获益良多。

我们轻轻推开M楼一间教室的木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生怕惊扰了正在上自习的学生,坐在熟悉的椅子上,隐隐约约能够嗅到课桌散发出淡淡的木香,这香味便直勾勾地引出我当年上课时的回忆了。我记得当时就在这间教室,金老师上完了大一最后一节工数课,在黑板上写下最后一个公式,放下粉笔向我们致意,台下瞬时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工大的老师,大抵都如这般严谨治学,才能赢得学生们一生的尊重与挂念吧。

从教学楼出来,我们终于要去看望孙明健老师了。孙老师的办公室在主楼六楼,我们敲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在修订控制理论课程的试卷。他是我们的班主任和授课老师,也是大四那年我毕业设计的导师。他的专业课我们自然是上过的,内容我已全然忘记,只记得他说这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控制系统,你不能指望一个系统响应速度又快,误差又小,又兼具抗扰性和鲁棒性,就像一个男生,你不能指望他又帅又有钱还体贴,如果一个男生又帅又有钱还体贴,他指定喜欢男人。这一番贴切的比喻直逗的我们哄堂大笑。

见到曾经的学生,孙老师很是开心,招呼我们坐下,待手头剩下的一点活忙完,他煮水沏茶,又招呼在实验室的师弟端来一小盆自家摘来的泰山樱桃。前些日子孙老师受了风寒,怕传染我们,便一直带着口罩,看着恩师熟悉又略带疲惫的面庞,我十分欣喜,也带着些许担忧,不觉间便坐的端正起来。红茶温润可口,樱桃清爽怡人,我们就这么一边吃着小果,啜着茶汤,一边聊着当下和往昔。听闻我们三人境况挺好,孙老师欣慰地点了点头,又谈及三年疫情,诸多变故,让他忍不住摇头叹息。他也是一位极富责任的好老师,待到大三专业课,有些老师开始用着祖传的PPT,孙老师依然坚持板书,这疫情三年上课十分不便,面授时断时续,而理工学科又重在实验,想来他对教学效果是不甚满意的。

茶过三盏,孙老师招呼李港师弟带我们参观实验室,师弟追随老师读博,当年初入团队,而今已成中坚力量。我们在无人机实验室里看到了各种眼花缭乱的飞行器,还有他们亲手打造的载人电车,只感叹自己当年离这些年轻的学弟学妹们相差甚远。宋健楼的检控中心相比多年以前填了几张桌子,摆着庞大的激光器和零零总总的光学元件。中间激光室的墙上贴着实验室的项目介绍,中心参与的项目,或者追随神舟飞船上了天宫,或者深入医疗前线挽救生命,看到实验室硕果累累,我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从实验室出来以后,天色开始变得晦暗,周围开始弥漫起雨滴湿冷的气息。我们匆匆拍过合影,便由孙老师开车送我们出校。车子在西门外停下,其余几人先下了车,借着车里黯淡的灯光,我便又瞧了瞧恩师的脸庞。这几年他诸事操劳,又逢些许不悦之事,之前病了一场,脸上多了几分憔悴的神色。我想起当年保研,自己一心一意要去一个更好的学校,全然抛下了孙老师为我们创造的种种好处,硕士三年,品尝了在外的炎凉,此刻我终于多少能体会到孙老师的用心良苦了。我突然觉得鼻头一酸,侧过身去,给了恩师一个大大的拥抱。孙老师,您多注意身体,我们会经常回家看您的,我说。

婚礼上,柔和而唯美的灯光聚焦着一对新人,我的舍友李超终于要成婚了。这一刻,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羊绒西服,挽着自己的恋人,新娘头戴光华凝珠,身穿雪白长纱,温柔幸福地依在他的身边。而我们高举手中斟满美酒的高脚杯,共同见证这对新人的幸福时刻。

超哥是我们宿舍的大哥,也是把108凝聚在一起的人。那时我们一同读书,一起生活,兄弟几人意气相投,甚是融洽。我时常回想起我们下课后在海边游玩的情景,我们在沙滩上追逐打闹,奔跑嬉戏,像几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一晃多年过去,当年稚气未脱的少年郎俊,此刻已经是一位成熟稳重的丈夫了。

婚礼的热烈气氛感染了我,我端起酒杯兴高采烈地说,今天超哥结婚,我得多喝几杯。生哥和梁总却忍不住笑话我,就你那个酒量,三杯下去怕不是就躺在那里了,到时候我们可抬不动你。接着便抖出我那陈年糗事,当年那个烧烤店里,肉香酒醇,我们畅谈青葱往事,好不快活,回去的路上我大约真的喝过了头,只觉得自己变成一条鱼,大海传来遥远的呼唤,便要一个猛子扎进海里游泳,得亏舍友拉住,从此就多了一个酒品奇差的美誉。

毕业之后,生哥和梁总一路辗转,回到家乡的国企上班,超哥和我研究生毕业后,分别来到深圳上海打拼,相隔远了,但情谊却总是温热的,有的时候工作累了,呼唤一声,舍友们便出来随性畅聊,我便觉得有一种无言的慰藉。而今超哥找寻到了自己的依靠,看着他幸福的样子,我们十分欣慰。我仰起头来,将杯中甘甜的美酒一饮而尽,悠扬的钢琴曲在我的耳畔婉转,我似乎又有几分飘飘然的醉意。

火车驶过徐州的时候,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刚从上午隆重热烈的婚礼气氛中剥离出来,坐在高铁安静的车厢里,我只觉得有一丝空荡荡的恍惚感。我掏出手机,一边吃着火车上生涩的牛肉饭,一边翻看前几日拍摄的照片。看着手机里记录的点滴风景,我又隐隐地思念起我的母校了。

离开学校的第二天,我们驱车环游海滨,熟悉的相框雕塑,方正的幸福门,山海相依的环翠楼,当时只作寻常风景,此刻却看不尽兴。沿着学校后门环海路继续向南,便通向了隔壁山东大学,山大的后山名曰玛珈山,我更愿意叫她天文台山,山顶修建着两口硕大的天文望远镜。夏夜,我偶尔沿着这条依山傍海的小路跑步,有的时候跑的远了些,忘记了时间,一直跑到山林深处,周遭一片寂静,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我一个人,风轻轻吹拂着山间绿树,传来树叶摩挲的声音,伴着海浪温柔的鸣响,我看着黑黢黢的海面上,远处的渔船亮起星星点点的渔火,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梵高的画中。冬日,挑一个狂风骤雪后的晴朗日子来到这里,树梢上的雪化了又冻,凝结成一串串冰凌,阳光穿过这清澈透亮的水晶,撞的破碎开来,挥洒出一片光辉,身处这冰清玉洁之中,只让人觉得宛若仙境。

不过我最中意的,还是阵雨后傍晚的落日,雨停了,天空退却了那压抑的昏暗,夕阳的光芒从云层的间隙透射而出,分割成一条条光柱,连接着天海。我站在海湾凸出的观景台上,面前了无遮挡,海从我的脚下延伸,一直淹没了整个世界。余晖在海面上倾泻,将大海蕴染成绚烂的橙红。温暖的金色光斑随着海浪的搅动在海面上下起伏,仿佛神祇将黄金揉碎,肆意散播在大海中。我被这天堂般绝美的景象深深震撼,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情便从心底里升腾起来。

这一次回来,本想再览海边落日,可惜天气阴郁,我最终还是错过了心心念念的景致,只匆匆留下了一张照片,天空中阴云密布,青灰色的海浪一遍遍冲刷着岸边竦峙的礁石,卷起千堆雪。我长久地看着这张照片,蓦然间,我的心像是被清澈的海水充盈,眼泪开始不由自主地涌溢到眼眶里。我赶忙将头撇向车窗,免得旁人看到我这窘迫的神色。快到虹桥站了,外边渐渐变得繁华明亮起来,黑夜被稀释了几分,我任由海水从我的眼中滴滴答答地流淌着,模糊了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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