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眼睛

当我小的时候,我妈总是叮嘱我要爱惜自己的眼睛,不要像有些小朋友那样,平时不注意,小小年纪就成了近视眼,从此眼镜再也离不开自己。可惜我对于我妈的一番教导从未放在心上,我随意滥用着自己的眼睛,甚至可以说是折磨了。我从不认真做眼保健操(虽然那个东西确实也没有什么用),在做眼保健操的三分钟里,别人认认真真傻兮兮地用手指刮着自己的脸的时候,我就闭上眼睛装模作样,任由一个小孩子天真而杂乱的想法在脑子里搅拌。我可以坐在电视前看几个小时的电视,在电脑前玩一天的游戏,当然是要在妈妈不在的时候,要不然她一定会大发雷霆,把电视关掉,把电脑从楼上扔出去。最过分的是,我极其喜欢躺在被窝里看书,尤其喜欢看恐怖悬疑故事,要关了灯,蜷缩在被窝里像一只虾一样,打开手电筒,凑着昏暗的灯光看那些光怪陆离的文字,那样才最刺激,那时我仿佛已经出现在三星鲁王宫里,在那庞大昏暗,不知隐藏着多少妖魔邪物的墓群里,挥舞着洛阳铲搜索着宝物。

普通人怕是有十双眼睛也不够这么毁的,然而离奇的是,我的眼睛不仅经受住了我惨无人道的折磨,还始终情况良好,状态喜人。它从不曾感到过一丝一毫的模糊与朦胧,从我出生到现在,它始终是我身体上最引以为豪的部件。此刻我坐在这里,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楼下汽车牌子的每一位数,可以分辨清楚对面那栋楼阳台里的每一件器具,可以看到路旁指示牌上面的小字,当然,需要一些努力,毕竟离我还是有些距离。总之,当我身边的人大都开始无奈地与眼镜作伴的时候,我那一双被造物主眷顾的眼睛,正陪我观察着世界上的各种琐碎的细枝末节。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它是完美无缺的,它也有自己的缺陷,甚至可以说是很严重的疏漏了,或许是上帝在创造我的时候疏忽大意了。我的眼睛不能正确地分辨色彩,这让我倍感遗憾。我是何时察觉到自己不能正确分辨色彩的呢?我忘记了,总之是小时候体检时,体检的护士姐姐拿着一张花花绿绿的图,问我图里是什么,别的小朋友叽叽喳喳地就说出来了,只有我支支吾吾地,努力分辨着图上那些奇形怪状的色块。后来护士姐姐不耐烦了,在我的体检单上面打上色弱两个字,打发我走了。

我的爸妈没有在意这件事情,在他们眼里,事情远没有那么严重,他们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读那些图而已,你再长大一些就会辨认那些数字了。

后来我长大了,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依旧奇形怪状,它们成了我的梦魇,成了我的心病。每次体检的时候,看到那个花花绿绿的色盲诊断本我就一阵胃疼,我的体检单上永远都只有一个遗憾,我的眼睛永远是令人羡慕的双眼5.1,可惜我是一个色弱。我的同桌甚至问了我一个哲学问题,同样一个颜色,你叫它蓝色,我也叫它蓝色,但是你看到的蓝色又和我看到的蓝色不是一个蓝色,但我们都叫它蓝色,那到底是怎么判断你说的那个蓝色和我说的那个蓝色不是一个蓝色,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吧。打住,你都把我绕晕了。

于是我接受了自己是色弱的事实,我甚至开始怀疑,我长这么大,天空和大地真正的颜色到底是怎么样的。听说有人设计了一套能帮助色盲的人看到正常世界的眼镜,带上眼镜的那一刻,许多人都哭了。不过我想我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毕竟我只是色弱,和色盲有本质区别,这个世界依旧对我报以颜色,只不过和别人的略有不同罢了。

这么多次检查都是一样的结果,我的爸妈终于开始意识到问题了,他们买来了检查本,让我照着图念,我看着图上花花绿绿的一片,感到一阵眩晕。这张图这么简单的一个数字,这么明显,你怎么可能看不清呢?你看这不是很明显么。后来我厌烦了,也不再愿意和他们理论,人们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总是习惯性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评判,就像那张花花绿绿的纸,多数人看到的是鸡,少数人看到的是牛,于是看到鸡的人开始质疑,怎么可能看成是牛,那很明显就是鸡嘛。后来我的爸妈也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个图片在有的人眼里确实只有牛。他们说要不你去把检测本背下来,体检单上有一项异常毕竟不好看,诶呀烦不烦,那么多套检测本,我怎么知道人家用的哪一个,你这什么馊主意。

实话实说,色弱迄今为止还没有对我的生活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我记得唯一一次是我的高中班长,有一天他穿了一身水泥灰的T恤,看上去像一块发霉的抹布披在身上,我跟同桌吐槽他的穿衣品味,说你看班长那衣服,灰不拉几的,跟个水泥袋子似的,我同桌瞟了一眼,明明就是骚粉色,什么水泥灰。我又找了几个人确认了一下,还问了问班长,最终确定他穿的确实是骚粉色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色弱眼中的世界和别人眼中的世界究竟有什么实质性的不同,那天下午,我就看着班长穿着他的水泥袋子在教室里晃悠,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在我的世界里,没有淡淡的骚粉色,只有脏兮兮的水泥灰。

除此之外,我并没有因为色弱而受到刁难,我总担心我没办法正常地去学驾照,害怕自己没办法开车,不过在我跟交管所体检的阿姨说自己是色弱后,她给我换了一个红绿灯的图,我当然能够分辨红绿灯的颜色,于是也就顺利地考了驾照,成为了老司机。当然,因为色弱的关系,许多工作从此与我无缘了,不过幸运的是,我既不想开飞机上天,也不想在山里挖石头,更不想拿着手术刀切开别人的膀胱或是胰腺,我的专业并没有关于辨色能力的要求,于是色弱真的对我的生活一点影响也没有了,除了有时候,我抬头望望天空,还是忍不住去想,今天的天空很蓝,可是我眼中的蓝色,是真实的蓝色么,还是我只是叫它蓝色,但是在别人眼睛里,它其实是另一种颜色呢,想到这里,我竟然觉得有一些伤感,我大概永远也体会不到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了。

大概有百分之五左右的人吧,都是色弱,这个比例其实不低,但是也还是少数,如果有一半的人,都是色弱,那这个社会的规则,恐怕要重新制订一下。仔细一想,其实这世上的每个人,某种意义上,都属于少数派,有的人出生就携带着乙肝病毒,有的人没有谷丙转氨酶,有的人血小板含量偏低,有的人得了抑郁症。总的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十字架要去背负,每个人来到这世上,多少都有一些残缺破损,多少都不会圆满,完美无缺的毕竟是极少数,这大概就是人世间的有趣之处。

身为某一种少数派的一员,我还是很感激自己的缺憾,它让我明白了,尽量避免去用多数派的观点与眼光,来审视评论别人的状态,也不要将自己的想法强行安排到别人的身上,对自己或者多数人不了解的东西,还是带着尊重,不去妄加评判的好。或许是因为自己也是少数派的缘故,当我听到别的少数派倾诉自己的烦恼或苦衷,会觉得多少有一点感同身受,而不会因为不了解而觉得不理解,这大概是缺陷带给我的意义吧。

今天下午收拾房间的时候,我翻出了曾经买过的几本色盲检测本,上面已经积了一层细密的灰尘,我翻开了一页,仔细盯着看了看,盯久了,感觉那些五彩斑斓的色块,好像似乎浮现出了一些数字的样子,但我眨了眨眼睛,数字又悄声跑开了,我望了望窗外,我的眼睛可以望到很远,我可以看到远处连绵的西山,还有山脚下低矮的楼房,浓郁的白色蒸汽,正从高耸的烟囱里爬出来,天空是纯净的蓝色,这个季节这座城市难得有这么蓝的天空,我知道那是只有我能体会到的蓝色,很好,我可以享受这独一无二的美景。我从检测本上撕下一页,叠成了一架小飞机,从窗户扔出去,它就像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在空中优雅地打转,一点点飞向了远处,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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