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不语

我第一次看到茉莉花时是在一个炎热的午后,路旁的花农在地上摆放着几十盆姿态各异的花,错落有致。路过的时候一股淡淡的香气便飘进了我的鼻孔里,一瞬间仿佛夏日的炎热也被消去大半。我俯下身去,看到几抹素雅的纯白点缀在青翠的叶片间,还有几芽尚未绽放的骨朵,仿佛用手轻轻一碰,就会漫不经心地爆出一朵白花一样。于是霎时间动了养花的心,选了一盆长势最美好的带了回去。

那时尚无太多养花的经验,不知这开花的植物是渴求水分的,只是等想起来了便去浇一些水,毫无规律,于是眼见着那翠绿的叶渐渐干枯,褪去了生命的颜色,用手轻轻一揉,便在指尖碎裂开来;白花也渐渐失去了生命力,起初是那香味渐渐消退,最后花骨朵无力地垂了下来,边缘开始蔓延出腐朽的枯黄,就像被火烧了一半的纸。于是颓势渐渐无法挽回,每日看她,总能在花盆下扫出一小把枯落的叶子,一些日子后,终于只剩下了光秃的茎杆,彻底没了气息。

第一盆茉莉死于缺水。

第一次把花养死了,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心的,于是没过多久,我又抱回了一株茉莉,这一次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在养花前做足了功课:茉莉喜阳喜水,需每日见光,浇水也不能吝啬,每天都要把土壤浇透的。我白天的时候把她放到阳光下,再接满一杯水,顺着叶片轻轻灌下去,水珠在叶片上轻盈地滚动着,叶片被洗去浮尘,露出了一股晶莹剔透的色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傍晚时分我再把她抱回楼上,免得夜里的冷风伤害她娇嫩的叶片。我精心照料着她,就像照顾自己的女儿,于是花骨朵也一颗一颗地绽放了,绿叶衬着白花,那个时候房间里总是充盈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可惜好景不长,尽管照料有加,过了些日子,那花朵又不知染上了什么怪疾,那叶子虽然还是柔软而充满水分的,但却从根部开始,渐渐褪去了绿色,黄色的斑点爬满了叶面,用手轻轻一碰,那叶子便毫不费力地挣脱了花枝,掉落在了地上。我开始有些迷茫了,起初以为是缺了营养,便买来肥料,满怀期待地播撒下去,然而无济于事,于是眼见她的叶片一点点变黄,一点点死去,最后那不祥的黄色侵染了整盆花朵,她最终还是难逃枯萎的命运。

第二盆花最后也死去了,死的不明不白,我到最后都不曾清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池。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中午气候湿热,我却任由她暴露在外,茉莉虽然喜光,但耐不得高温,夏季午后闷湿而炎热的空气,对于娇嫩的鲜花无疑是致命的,可惜我那时不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失去了生机。

养死了两盆花,我变得有些许伤感了,不是感慨自己养花水平之低劣,而是不忍看着两盆鲜活的生命,经由我这笨拙的双手,最终退化成了毫无生气的枯枝,或许换一个人,这两盆鲜花会是不一样的命运吧,一想到这里我便感到十分自责。

我一向喜欢小动物,小猫小狗什么的,每每遇到这些小可爱,便总是驻足不前,想着上去逗弄逗弄,若它们不惧人,任我轻轻抚摸,那我一天的心情都将无比灿烂。我十分渴望能拥有一只自己的宠物,生活里也能多一分乐趣,可惜住在城市中,饲养猫狗,诸多不便,而父母又对能动的活物多有抵触,所以一直未能如愿,只能退而求其次,养育几盆花草,虽不能像猫狗那般与人亲密互动,但是当她在桌上静静地陪伴着你,当学习累了,看一看她那青翠的叶片,轻轻碰一碰花骨朵,空气中也充满着生命的气息。花草不能言语,只是静默地伫立在那里,看不出她是悲伤还是高兴,也不像动物,会用语言表达自己的需求,不论是渴了、需要阳光了、亦或是被昆虫叮咬,都只能默默忍受。这给养花人带来了诸多不便,你只能通过花草的颜色气味等隐晦的信息,判断出花草的需求。而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养花人,时常未能读懂花朵所需,经由我手的花大多难逃枯萎的命运。有时候我在想,幸亏自己未曾养猫养狗,如果自己的宠物在自己面前不幸死去,我应该会难受的说不出话来吧。

我妈也喜欢养花,和我这种养花苦手不同,她是极擅长养花的,客厅里摆放着十几盆她的作品,无一不是生机勃勃,惹人喜爱。绿萝在墙角边肆意蔓延,像一条蜿蜒的蛇,几乎要延伸到了椅子腿上;文竹顺着插在花盆的竹片笃定地向上生长,如果不加管控,似乎就要长到了天花板上;金钱草在水盆里惬意地酣睡着,滚圆的叶片顺着玻璃缸的边缘低垂下来;和金钱草居住在一起的水竹,挺着高瘦笔直而细长的茎干,顶端尖细的叶像四面八方延伸,有时候一个花盆里水竹长势过于旺盛了,她便揪下一枝,扔进另一个水瓶中,过不了些许时日,另一盆也一定会变得热闹非凡了。还有几盆我叫不上名字的花朵,也都安心地暴露在客厅的阳光下,美好地生长着。

客厅的花长势喜人,看着这些茂盛的充满生命力的花草,人的心情也不由得舒畅起来了。我十分羡慕我妈的养花能力,可是讨教过后,发现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技巧,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随意了,只是扔在角落里,浇上足够的水,便任由它们自己生长去吧。难道养花也需要天赋么?我心里想着,感叹人和人之间做什么都会有差距啊。不过转念一想,家里的花十分皮实,是那种无心插柳都能成活的品种,和茉莉这种娇贵的公主不一样,这样想着我终于有了些许安慰。

自从第二盆茉莉死后,我便未曾再动过养花的念头,于是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流逝着,我读了研,去了一个新的城市,过上了新的生活,这种新生活大体上是单调而无趣的,除了吃饭睡觉这些维系生命的必须的琐事,大多数的时间我都在实验室中度过了,坐在实验室前,做着一些不明所以的事情,美其名曰搞研究,时间久了,难免感到些许寂寞,于是便又动了养花的念头,我固执地又选择了茉莉花,心想着有了以前的经验,这次总归能把花照顾的像样一点了吧。

于是我的书桌上又多了一份陪伴,白天的时候,我依旧把她带出去,放在窗台上,看着她享受早间柔和的阳光,等正午太阳变得毒辣了,再把她挪一个地方,避免高温侵蚀她那娇嫩的身躯,我甚至严格控制水温,用冷热水勾兑的温水浇花,以免温度的突然变化对她的伤害。这一次她用绽放的花朵回馈着我,白色的花抽芽、绽放、枯萎,又不断地有新的花冒了出来。我想起了那句诗,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我的茉莉平安地度过了花期,后来秋天也过去了,窗外银杏的叶子变得金黄,落在地上,堆叠成了金色的地毯。空气开始变得湿冷,时不时下起一场连绵的阴雨,那种寒意穿透了衣服,一直浸入到人的骨肉里。光照时间也变短了,更多的时候,茉莉花陪我在屋子里一起度过。有时候盯着屏幕太久了,眼睛被晃得生疼,便停下手中的活计,静静地看一看旁边的茉莉,用手轻轻碰一碰她深绿色的叶,花沉默着,没有言语,但我似乎能感受到她的心情,窗外是昏暗而阴郁的天空,房间里有明亮的灯光,此刻她应该在惬意地酣睡吧。

有一个晚上,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忘记了关窗户,冷风倒灌进了屋子里,第二天去实验室,开了门,一股刺骨的寒意却扑面而来,窗帘正被风有规律地吹起,张扬地飞舞着,我心里一抖,赶紧过去关了窗,走到书桌前,发现茉莉的叶片经过寒冷一整晚的摧残,已经全部低垂了下来,失去了生气。

我心里一阵短促的绞痛,伤心之余,懊恼自己怎么能如此疏漏,明明这次养花初见良好势态,却功亏一篑。我赶紧补救,把她挪到暖气旁温度最高的地方,祈祷着迟来的温热能拯救她的性命,无奈伤寒过重,几天之后,叶子终于不可挽回地掉光了。于是我的第三盆茉莉,最后孤独地死在了饥寒交迫的长夜里。

第四盆花是被邮寄来的,经过了长途颠簸,叶子已经开始发蔫,快递的盒子已经变形,枝叶都被挤压在了一起,许多叶片经过粗暴的快递分拣工序,已经变得伤痕累累,看着眼前这番略带凄惨的场景,我便不再抱任何希望了,给她移栽到盆中,便扔到了角落里,任由她自生自灭了,果不其然,过了几日,叶子便如意料之中纷纷掉落,最后也变成了一棵秃枝。我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地给她浇水,也不曾过问她的死活,想着到来时便如此悲惨,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又过了些日子,当我给她浇水时,却蓦地发现,在她羸弱的枯枝下方,竟然倔强地生长出一颗新鲜的小芽,虽然极不起眼,却散发着生命的气息。我又惊又喜,像是看到了一个刚出生的小生命一般,便手忙脚乱地学习新生植物的养护方法,照着教程给她缠上了布遮光,又用塑料袋套起来给她保暖。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天最期盼的事情,就是看着她的新芽一点点长大。起初只有一颗,后来在枝杈的末端,又显出了几分星星点点的嫩绿色,实验室里又一次充盈着生命的气息了。

后来起先的那一枝新芽抽了枝条,那枝条是鲜脆的绿色,仿佛吹弹可断,我悉心照料着她,掀开塑料袋浇水时也蹑手蹑脚,生怕稍微多施加了一些力气,就会把她折下来,后来那株新枝越长越长,自己也有了新鲜的叶子。那一阵子我经常陷入莫名的焦虑,觉得许多事情失去了希望,但是看到她努力生长的样子,便不由得感动起来,觉得心里又有了前进的支持。

转眼一个学期便已结束,我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寒假,临走之前,我给她接了一盆水,用一个布条浸到水里,另一端再埋入土中,保证她的土壤总是温和而湿润的,随后便安心地回到了家中。

再后来,武汉爆发了莫名的疫情,那疫病来势汹汹,让人措手不及,数字一点点上涨,有人染病,有人逝去,生命大抵原本就是如此的脆弱吧。幸免于难的人们惶恐的躲在家中,起初充盈着恐惧,后来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常,整个社会都慢了下来。我像千千万万其他学生一样,一起被困在了家中,等待着开学的消息。而两个月过去了,我依旧待在家中,只是心里还挂念着我的那盆茉莉,临走时留下的水并不多,现在恐怕已经干涸了。我的第四盆茉莉已经在漫长而绝望的焦渴之中无奈地死去了吧,我这样悲观地想着。我仿佛能看到水汽从她的身体里一点点逸散出去,生命被干燥的空气一点点剥离,最后,她终于变得没有了生气。

不知不觉已经是春天了,我好像很久没有在家中度过春季,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因祸得福。疫情被控制住了,春天也来了,人们久违地走出了房子,见到了阳光,灾难过后,最终还是要回归平日的生活。我在楼下慢慢走着,感受着春日的暖意与生机。桃树开花了,淡粉色的花瓣绽放着,桃花花期短促,一夜间绽放,然后又一夜间飘落,像是一场温柔而简短的梦,我站在桃花树下,抚摸着桃树粗砺的树干,感受着树皮那凹凸不平的触感。有花瓣轻轻落下,飘荡到我的肩头。不经意间,我突然想起了远方的那盆茉莉,心里涌上了些许的惆怅。桃树大概听到了我的心事,细碎的花瓣顺着微风轻轻摇曳,只是她依旧安静地站在风中,沉默着不曾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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