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的城

龙盛钢材市场已经快要被建材公司占领了,它现在不应该叫钢材市场,改名叫龙盛建材市场更加合适一些。

我能看到各种卖线材的,卖灯具的,卖水电暖设备的,只有寥寥几家钢材公司还顽强而徒劳地蜗居于此,低调地和一堆跟钢材没什么关系的公司生活在一起,等待着被搬迁的命运。

我跟爸说,你干脆别干钢材生意了,开个建材公司,你看这么多做建材的,多红火。

“没那个精力了,而且这么多年一直做钢材生意,熟络的客户都在这里。”

这确实不是说换就能换的东西,别看建材和钢材就一字之差,可毕竟隔行如隔山,况且谁知道建材生意过两年行情如何,没准这两年红火,过几年也得苟延残喘地艰难生存着。

就像现在的钢材市场一样。

太原是一座钢的城。

在太原的心脏部位,雄踞着中国最大的钢铁企业之一——太原钢铁集团。很难说明到底是先有了现在的太原市,还是先有了太钢,某种意义上来说,太钢就是太原市的一个重要器官,自打太钢建厂的那一刻,这一座庞大的钢铁企业,就注定要与这座城市一同生长并见证历史。

每一个太原人,或多或少,都与太钢有着联系,就像是一个文化烙印,印在了一个人的成长史中。从我有了记忆开始,我记得我的生活中就不曾离开过太钢,我在太钢二幼上完了幼儿园,在太钢二校读完了小学,在太钢二中度过了一段中学岁月,我甚至一度怀疑在我没有记忆的襁褓岁月,我是不是在太钢第二托儿所度过的。

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太钢还是开放型厂区,想进就进,那时的建筑许多还是八十年代的风格,灰砖搭建的厂房,再用那种七八十年代风格的字体写上一些类似于安全生产之类的标语。妈妈有时候带着我去上班,她去工作的时候,我就在厂区的楼里玩耍,把报废的三点五寸软盘当成飞镖玩,也没什么人来阻拦我这个熊孩子。那时的太钢在我的印象里是一座超大型的游乐场,我时常能看到那种让男孩子心潮澎湃的超大型吊车,总想上去玩一玩,不过我妈总是让我离它们远一点。

有很多的孩子,像我一样,父母在太钢上班,自己在太钢长大,幼年的记忆充斥着这个到处扬着煤渣的地方。

后来太钢实行封闭式管理,只有太钢员工能够进入,我关于太钢内部的记忆,就截断在幼年的那几栋灰暗的厂房里了。

我爸今天去太钢办事,我说我想进太钢看看,让他带我一起去。从钢材市场出来,他办理了一张两人的临时事务通行证,于是时隔十五年,我又有了进太钢看一看的机会。

路上,我再也不能找回关于童年的一点记忆了,到底是经过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我在这个庞大的钢铁巨人体内穿行,经过了粗重的高炉以及林林总总的管道线。太钢号称是花园式厂区,今天亲眼所见,名副其实,像是建在密林中的一座工厂,竟然还有几分魔幻的即视感。

这些恐怕是前任太钢董事长平叔的遗产,平叔在太钢人眼里曾经是个英雄,对于其人我也有所耳闻,他一手壮大了太钢,让它盛极一时,声名远扬。

然而现实是很复杂的,能左右人的命运的,从来都不是功绩,而是过失,平叔发达之后平步青云,然而谁能想到后面就是世人喜闻乐见的政坛风云,各种原因,平叔一箭落马,锒铛入狱。

这种转折令人猝不及防,我还记得那时关注新闻,平叔前一秒还在开着不知什么重要会议,后一秒就被检察机关带走,于是他华丽地完成了从太钢英雄到阶下囚的迅速转变,沦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辆辆重型运输机驶过,带着成百上千吨的成型卷材。还有运输钢水的火车在厂区里驶过,热气从灌顶溢出,扭曲了周围的空气。我穿行于钢铁堆砌而成的厂区,从臃肿的管道下驶过,重工业给人的印象永远都是坚硬的,粗犷的,庞大而粗线条。身着蓝色工作服的太钢员工在路上穿梭,那是一种偏灰暗的蓝色,这套衣服由来已久,太钢经历了多次变迁,唯独不曾改变的就是那深蓝色的工作服,一个个工人就像是一个个零件,在这里全速运转,为了自己的温饱,也为了火热的中国梦。

钢铁是伴随人类历史发展的悠久产业,几千年过去了,变的是炼制工艺,不变的是钢铁的核心。从古至今,钢铁似乎就只有一个单纯的命运,踏踏实实地成为原材料,服务于各式各样的衍生品,上至高楼大厦,下至锅碗瓢盆,没有一样能够离开钢铁。我听到一台台冶炼炉低吼着吞下一车厢一车厢的矿石与焦炭,再喷涌出太阳般灼眼的钢水,沸腾的钢水与冷水相遇,就像是一曲冰与火之歌,巨大的蒸汽团咆哮着冲上天空,成型的板材被细腻的高压水流切割,终于成为了能够使用的板材,它们安安静静地躺在库房里,等待着被运走,等待着被加工成铁轨,加工成管道,再或者是高压锅。

重工业是一种近乎狂热的行为,我从没见过这座巨大的工厂有过喘息的机会,这座巨人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来自巴西或者澳大利亚的铁矿石与产自山西的煤炭,吐出一卷卷作为次级原料的板材,成群的火车从厂区驶入驶出,带着工业的血与肉,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个小时,高炉是没有机会停止运作的,听说仅仅是启动一下,就需要砸十个亿。

这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假象,一旦跑起来,停不停可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05到10年,这可以说是太钢鼎盛时期,这段日子里,房地产成为了中国的重要经济支柱,在不断虚高的房价中,中国钢铁企业迎来了一波欣欣向荣,基础设施建设的需求,近乎无限制地带动了钢铁企业的发展,太钢是那个时候开始迎来了鼎盛,盈利,扩张,再盈利,那时每一个太钢人脸上都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时就像是在做一场永不停歇的美好幻梦。

我妈问我将来想不想到太钢上班,我十分坦诚地说不想。

我妈和她的同事聊天的时候,总有几个绕不开的话题,谁谁谁家的姑娘今年高考,谁谁谁家的儿子今年到太钢工作了。

太钢对于员工子女来说,其实算是一个比较好的归宿,大型国企,五险一金,生活是有保障的。我妈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一个安稳的归宿,只可惜自己的儿子跟她的想法合不来,一方面我毕竟还是一个青年,还没有体会过生活的艰辛,对于国企还有一种青年独有的偏见,另外,太钢的衰落,许多太原人都深有体会。

无限制的扩张,过剩的产量,最终的结局必然是供求关系的严重不平衡,13年前后,钢铁行业开始步入寒冬。

钢厂表面上依然繁荣,钢卷依旧是成吨向外输出,可惜等待它们的却是尴尬的命运,价格急剧下降,钢材滞销,便宜而没有销路。

于是,当第一波下岗来临的时候,凝重取代了太钢人往年的笑容,人们忧虑着,生怕下岗的帽子突然就扣到了自己头上

我听说太钢去年第三季度的营业目标是亏损23个亿,听起来颇具有讽刺的意味。

它依旧是那个高喊着做全球最具竞争力的不锈钢企业的钢铁巨人,只是这一次有一点力不从心。

我爸是一个钢材商人,生活轨迹也和钢材息息相关,早年他在太钢做技术工人,后来辞职不干,凭借对于钢材的熟悉,开始做起了钢材生意。

别人眼中他也许是有自己业务的老板,或者是一个投机的小商贩,在我看来,他是一个靠着钢材养活一个家庭的父亲。

在那段钢材市场的黄金时期,我们家的生活质量得到了明显的改善,总算是步入了小康,那时候我爸经常为了调运钢材忙的不可开交,几百吨几百吨往外运,再不断买入,这就叫物流,我爸赚取那个差价。钢材不像萝卜白菜,钢材是按吨来卖的,一吨能挣十块,比起一吨动辄几千的原价,这个赚取的差价其实少的可怜。

但是没有关系,那个时候人们打了鸡屎一样地购买钢材,为了能够抢到货源,甚至自行加价,养肥了不少中间商。在我爸所在的那个钢材市场里,有许多财大气粗的商户,年收入按千万或者亿计,相比之下,我爸只赚一个零头。

我家的商户旁边有一个北京五钢贸易,听说一年赚了一点五个亿。

那是最好的年代。

有时候我去我爸的公司帮他做点杂务,对于钢材生意,多少有一点了解,钢材生意受季节影响有较大波动,冬季是淡季。

冬天放寒假,我会在公司待几天,李伯有时候会过来串门,他是我爸的朋友兼生意伙伴,见了我他就开始给我讲他丰富的经历。

“钢材生意啊,那是外表风光,表面沧桑,你看着成吨成吨地往出卖,实际赚不了几个屁钱,如果再碰上几个无赖,欠着你的钱,卷着你的钢,拍屁股走人了,给你留个白条,遇上这种王八蛋算是踩了屎了,跟他要帐比从公鸡屁股里抠蛋还难。”

我只好点头应喝着李伯十分恰当的比喻。

还有当年李伯的要帐经历,写出来堪比黑道小说,带着一车五大三粗满身纹身的人,扛着甩棍,掖着弹簧刀,直奔赖账人家里,然后在人家家里搞破坏,直到还钱为止,警察来了都不好使,谁让你欠人钱。

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既有行情,又有人心。

这两年行情变差的时候,钢材市场里有难熬的冷清,我去年回来,看到曾经风光的北京五钢已经人去楼空了,听说经营的父子俩欠了一屁股债,还判了刑。

活脱脱一出大宅门式的悲剧。

我有一年多没去我爸的市场了。

这次去了,变化大的出人意料,钢贸公司搬的没剩几家,倒是一大批建材公司寄生在了这里,有卖水管的,卖灯泡的,卖油漆的,就是没找到几家卖钢材的。

“下半年我也要再另找地方了,这里要改成建材城了”,我爸无不苦恼地说。

“今天去给人家太钢的一家公司装货,得进太钢一趟,我带你进去转转”

办理了一个临时进出手续,时隔十五年,我又一次进入了太钢。

这是太钢的冬季,是全国钢材市场的冬季,集体式的狂热意淫已经过去了,这里已经迎来了后钢材时代,人们从幻梦中被打醒,开始直面钢材产量过剩价格急剧暴跌的问题,就像是一个疲惫不堪的老人,强撑着两条腿颤颤巍巍地缓慢前行。

太原是一座钢的城,在这里,太钢成为了城市灵魂的一部分,没有人能够否认,它依然是太原的核心支柱产业,如果离开了太钢,太原恐怕最后一点为人称道的资本也没有了。

钢铁企业向来就是一种很尴尬的行业,就算亏损,也不能停产,因为它又冠以国家支柱型产业之名,是国家工业的基础,所以即使目前亏损,也只能一直往下走,停下,就是死。

于是我看到高炉依旧在嘶吼,一列列火车轰鸣着驶入太钢,再驶出去。厂区内依旧是一派和谐的生机勃勃的景象,就像刚出锅的钢水一样富有活力。

只是这繁荣的景象里,掺杂着些许迷茫。

后记

“前面就是钢研所,你妈在这里上班,你要不要去看看”,我爸跟我说。

我说不了,我车上看看就好。

我妈是老太钢人了,二十年的岁月都给了这里,她见证了太钢的繁荣与衰落。

跟我不一样,她对于太钢的感情是实实在在的,她说太钢还是好,养活了多少家人,太钢开始亏损后,她的工资就基本没有再有任何起色,但是她也没什么怨言。

我看了看钢研所的门口,一片茂密的草丛,遮盖着太钢技术中心的牌子,后面是一栋别致的小楼,负责有关钢铁方面的研究。

楼是后来才有的,我没有什么印象,但我不确定我小时候有没有这一片草坪,我的印象里是有的,我记得午后我在那片草坪上玩耍。

那里记录着我的童年。

(2016年8月于太钢厂区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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